窗戶外面的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然而如瀑般的大雨直到現在仍然沒有任何停止跡象,讓因為時序入秋而微寒的空氣中充滿潮濕雨水氣味,也許家庭主婦們要憂心洗好的衣服沒地方晾曬,但這不會是一個聖職者優先煩惱的問題。
接獲任務與繳交報告的聖職者們在走廊上匆匆走著,讓瓦納海姆修道院一向整潔的地板上滿布混亂的泥巴腳印和水漬。教團這幾天接獲的委託數量似乎上升不少,原本總是給予人寧靜與優閒感的修道院難得出現浮躁的情緒。
「早安,妳今天也收到任務領取通知嗎?」剛走進教團即有認識的聖職者向艾薇朵打招呼,而她也禮貌地給予回應。「很難得妳今天居然穿起褲子啊,是因為下雨不方便行動嗎?」對方看見一向穿著長裙的艾薇朵居然換上了牛仔褲與短靴,表情驚訝的詢問。
「是呢,在這種天氣,衣服是越輕便越好。」艾薇朵輕快地回答。將收起的傘用塑膠套裝好,她在門口鋪設的厚紙板上蹭去鞋底泥水。
「原來妳並非嗜好長裙之人呀,什麼時候可以看見艾薇朵小姐穿上少女的短裙讓我們一飽眼福呢?當然比基尼我也接受唷!」路過的另一位聖職者笑著說。
「維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艾薇朵對這個生性輕浮愛開玩笑的朋友投去略帶警告的一眼。小時候被妖魔襲擊而在小腿上留下巨大傷痕的她,為了避免別人看見會尷尬所以從來不露腿,跟她認識的朋友多半都知道這件事。
「哎呀,大小姐請饒在下一命。」自知失言的維克多笑嘻嘻討饒並迅速轉移話題,「話說最近教團收到的委託數量迅速攀升啊,真讓人不知道是該對業務量增加感到高興還是要對妖影猖獗感到憂愁。」
「也不會有人對工作增加感到高興吧?」
「不過我們收到的委託可關係到政府所給予的補助款項啊,夏天時大神官大人還在煩惱補助額度減少的問題呢。」
「也是呢,所以大家還是好好工作吧!不過在這種天氣出門實在讓人心情不甚美麗呢。」艾薇朵瞥一眼窗外灰暗陰沉的天空,又看看髒亂的地板,「……還得要麻煩值班打掃的人。」補上了無奈的一句。
「艾薇朵‧霍恩。」一身教團黑袍、表情嚴肅的聖職者打斷了這場小小的討論會。
「啊,是薩摩書記大人。」吐吐舌,艾薇朵有些心虛的小聲說:「不會是要訓誡我們站在大門口聊天這件事吧?」
「不是這個,雖然說在門口聊天這項行為的確會妨礙其他人出入。」聽力極好的薩摩嘴角有點可疑地抽搐,「艾薇朵‧霍恩,跟我來。」又叫了一聲名字,薩摩毫不浪費時間地轉身就走,似乎篤定認為對方一定會立刻跟上來……雖然以他的地位而言這麼想一點兒也不過分,不過總是有些不近人情。
難怪薩摩明明是最替大家著想的前輩,可是人緣一向不太好。
艾薇朵向其餘兩人揮揮手,快步跟上走在前方的薩摩。
領著人進入隔壁書記房,薩摩略顯粗魯的將一份單子塞進艾薇朵手中。艾薇朵瞄了眼手中單子,表情訝然。
「書記大人,這任務……?」薩摩居然塞給她一張任務單!派發任務通常不都是大神官在做的事情嗎?記得也只有一次是薩摩派發任務,但那是因為大神官大人外出追緝妖魔分身乏術,才會讓薩摩代行職務。
「把這件事解決是妳的首要任務,還有絕對保密。」
「可是大神官大人……」
「妳只管這個就好。」
薩摩帶著不容辯駁的強硬態度打斷艾薇朵的疑惑,她只好看看手中的任務單內容。
「……政府高官的兒子變成妖魔,還因為多次強行淨化快要崩潰了?」這怎麼看都一定不是正式委託,八成是特權關說吧!
「這情況下,他可能已經無法再承受任何淨化。但要是殺了他,後果已經不單會是你的責任了……你明白嗎?」完全不理會艾薇朵的驚訝與困惑,還說出這種簡直像是刁難的條件,書記的表情仍沒有什麼特別的起伏。
「結束他無止境的痛苦,還有別讓教團難堪。」
在這種情形下,身為一個聖職者的回答僅有……
「我明白了,書記大人。」
簡直是個過份惡劣的玩笑!
難得湧現不滿情緒的艾薇朵快步走向圖書室。
她必須先查詢先前其他聖職者的淨化記錄,把那個人的情況弄明白才行,所以向薩摩要來保管機密檔案的鑰匙,把所有藏在圖書室深處密櫃的報告都挖了出來。
但是越看卻越讓她心驚。
也許徵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顯現了,但完全化身妖魔僅僅是最近一個月的事情。無論那位高官是為了政治或是感情因素,但是把自己兒子軟禁於家中讓他不斷重複著變身與淨化……難道都沒有想過要處理最初的病因嗎?
不,也許是根本不想處理。
艾薇朵想起自己的哥哥。在教團待了這些年,類似的情況也不是說完全不曾見過,人擁有越崇高的地位,對於名利與聲譽的重視越是超乎常人想像。為了維護名聲作出什麼樣的殘忍事情都不需要感到奇怪。
她自己都不敢肯定,表面上極愛家人的父親,以他作為一族之長的身份遇到這種情況會不會和這位高官選擇一樣的道路。
當年艾德華哥哥的猝然發難讓所有人都無法抵禦,連她之所以活下來都純屬僥倖。但如果不是那樣的場合、如果聖職者及時趕到、如果父親並沒有在宴會中被殺死……
哥哥現在的情況會不會在這位高官之子一模一樣?
搖頭甩去滿腦子的恐懼,艾薇朵毅然決然將所有檔案收起並鎖回密櫃中,趁著所有人都還沒注意到,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瓦納海姆修道院。
她除了隨身背包中應付臨時狀況的道具以外沒有攜帶任何淨化用品,就搭乘地下鐵趕往任務單所指示的地點。
在地鐵上,艾薇朵閉目深呼吸,用冥想將所有情緒釋放掉。她很少會像這樣把自己完全放空,畢竟對自我的覺知也是一種心靈防禦,但是面對這種個案,她打算冒險讓自己的感知與之同步。
對於已經身心俱疲無法溝通的人,也只好強行進入對方心靈深處的傷口了。即使是個異常冒險的方式,卻也只有她辦得到。
到達高官於郊區的別墅,艾薇朵一亮出身分證明立刻被僕從迎了進去。將感應能力提升到極致的她,很明顯發覺了籠罩房屋內外的所有負面情緒,就像濕冷的濃霧使一棟精緻豪華的別墅宛如鬼屋般毫無人氣,幾乎要成為妖影的老巢。
待在這種鬼地方,完全健康的人都會生病。
不需要僕從指路,艾薇朵就往樓梯上走去,這棟房子裡最險惡的意念,就來自於那扇整層樓最大的橡木房門裡面。
「所有不相干的人請都出去,不要有任何人待在這棟房子附近。」一邊向前走,艾薇朵一邊用最制式化的語氣吩咐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邊的僕從。
「聖、聖職者大人?」怎麼這位小姐和之前的聖職者完全不一樣啊?他們該不會是誤請了千羽神社的道士過來吧?雖然少爺變成那模樣確實令人恐懼,也許殺掉他還比較好,但是主人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吧!
雖然有所感覺,但艾薇朵根本懶得管其他人的情緒,或者應該說現在並沒有那個心力去管。
「不要讓我再說一次。全部的人都出去,除了你們家少爺,不要有人待在這棟房子附近,現在、立刻、馬上動作!」她使用更加嚴厲的命令語氣。
「是、是!」對方被嚇得落荒而逃。
「還有,全部人都去找一束鼠尾草與雪松帶著。」艾薇朵喊道。至少先用淨化藥草鎮著,不然這些傢伙跟著被侵蝕作亂就麻煩大了。
等結束後得幫這些僕人作一次全面淨化,前提是如果目標處理完她還好好活著的話,艾薇朵心想。
確認沒有人類氣息逗留在附近,她禮貌性的敲敲房門,也不需要等待回應,艾薇朵就卸下門上的精鐵大鎖,直接開門進去。
「……聖、職、者。」看來對方還保有一小部分意識。艾薇朵平靜地望著半妖魔化、外型慘不忍睹的目標對象,也注意到他的手腳都被粗重的長鐵鍊牢牢銬在牆上。
「我不是你的敵人。」艾薇朵說。
「……殺、了、我!」對方尖叫,「不、殺了妳!」那人表情瞬息萬變、口中吐出的話語也凌亂不堪,似乎是妖魔正在與宿主搶奪主導權。
「沒事的,我與你同行,奧雷提亞與眾人同在。」
「父親、父親,不要!」對方完好的半邊臉蜿蜒著淚,「求求妳、求……」魔化的半張臉歪斜出殘忍的笑,「毀掉、毀掉!毀掉就不會痛了!」
艾薇朵一步一步緩慢前進。「我接受你。」她低喃:「讓我進入、讓我看見,你的心。」
在一剎那,時間似乎停止了。
她感受到宛如山洪爆發的情感衝擊,而她就像一葉扁舟漂浮在上,接受對方的同時還要維持自我的一絲光明。
攀著如同蜘蛛絲般細微的光,艾薇朵讓自己沉入。
「……無止境的學習、永遠必須表現最優秀的一面,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平板的聲調、灰燼般的意念,這個地方沒有一絲一毫光明。
「必須完美、必須高人一等,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孤獨的男孩,一臉偽裝出的冷漠高傲,精緻服裝與標準儀態掩蓋了他仍身為孩子的事實。在學校的他是最傑出的學生,品學兼優人緣也好,卻沒有一個可以一塊兒罵人講粗俗話的知心朋友;在外面他必須陪伴父親出席各種場合,作為父親的棋子、作為政治籌碼曝露在公眾眼光與媒體鎂光燈之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放大檢視,沒有任何隱私;而在家裡,很小就失去母親的他僅能被男女僕從團團圍繞,這些拿父親的錢做事的人恭謹有禮,對他也是照顧良好衣食無缺,卻不可能有任何心靈上的交流。
孤獨的男孩,成長為孤獨的少年。
在一次出遊時迷路的他邂逅了一名鄉下少女,親切地給他一碗水,陪他說話。
第一次有人走入他的心,被看見的自我喜悅莫名,他愛上了那個少女,僅僅因為她願意傾聽,沒有任何偏見的包容。
不,或許只是他自以為愛上了。
偷偷來往幾個星期之後,無孔不入的媒體狗仔隊嗅到這件消息,一切的一切立刻被暴露在公眾之下,附帶歪曲淫邪的不實猜測作為包裝。
父親震怒,這是可想而知的結果。
他起初也只是覺得「啊,真倒楣!」而平靜地接受了父親的懲處,只要不牽連到那個還是白紙一張的無辜少女,早就身在染缸之中染盡幾乎一輩子的他怎麼樣都無所謂。
一直到某次聽見僕人們互咬耳朵的悄悄話,得知那個少女被人強拐賣入娼寮,背後主使者極可能就是父親。
這個消息讓他完全失控。
他衝入父親書房大吼大叫,換到的只是一星期禁閉。
就在此時,他聽見了那個耳語。
「毀掉吧!毀掉吧!」
妖魔的低吟輕輕蠱惑他。
「毀掉吧!毀掉吧!這樣就不會痛了。」
「真理不允許逃避!」他仍記得父親帶他上修道院作禮拜時,面容慈祥的大神官對民眾的諄諄教誨。
「誰逃避了,什麼都不反抗而一昧接受的人才是在逃避吶!」
「我才不要變成你這樣的妖魔!」少年仍然想表現自己的骨氣。
「笑話,我就是你呀!現在你所聽到的一切,通通都是你心裡的想法吶!」
「……我、是我……」少年動搖了
「是啊,毀掉吧!毀掉吧,你擁有力量!」
「……毀掉。」
「毀掉吧!」
喜悅的尖叫聲,聽起來如此遙遠。
殺了你、殺了她;毀掉一切、食盡一切!
「……然後呢?」一個小小的、少女的清脆聲音。
然後?面目全非的那個東西,疑問。
「你到底想要什麼?你的希望是什麼?」
食盡一切……
「是嗎?你真正的心願不是這個吧?」少女的聲音逐漸清晰,與記憶中的面貌重疊。「那麼,你希望自己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呢?」
記憶中的那個人,帶著甜美而悲憫的微笑,傾聽他的一字一句,不多加評論;偶爾說出的話卻又那麼犀利,直指內心深處。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環境所迫而身不由己,你也要記住,你的心是自由的。」
遙遠卻清晰的聲音,帶動他心底最深處、溫柔的慈光。
母親、總是無奈笑著的母親,面容雖然模糊無法看清,她的慈愛卻像晴空,溫暖而包容。
母親,人世間最接近神的存在。
你不孤獨,你的母親就在你心中,奧雷提亞與你同在。
你不孤獨。
「……我不孤獨。」
喃喃流瀉而出的話,帶著言語的力量。
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名陌生少女,面色蒼白與他對坐相望。
「……蒂亞娜……」
「我不是你的蒂亞娜。」即使累得渾身疲軟,艾薇朵仍笑笑的,語氣輕鬆。
「我知道,她不在了……」只剩下那個被摧殘殆盡而身心俱空的人偶。「母親也不在了……」
「想去找她們嗎?」艾薇朵平靜的問。
「不。」他也笑了,蒼涼卻堅決,「不,這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你想要什麼?」
「學習、成長、然後成為自己。」少年語氣肯定的答。
「恭喜你,你已經成功了。」艾薇朵真正笑了,她伸出手,「願奧雷提亞與你同在。」
少年也伸出滿佈妖魔化痕跡的手,相握。
「讓我們與光同行。」
艾薇朵離開前,吩咐少年暫時不要回去那棟別墅。
雖然勉強恢復自我,但他的身心都還太虛弱,一不留神仍然有可能被妖影再度盯上。由於身上並沒有攜帶足夠的淨化用具,艾薇朵僅能答應在最短的時間內再次回來作一遍淨化以清除沉積的負面能量,在那之前,希望少年能待在比較乾淨的場所。
「沒有那種地方,父親也不會答應讓我去修道院,他害怕謠言。」
「如果出國留學呢?」
「我試試看。」少年不甚肯定的答。
「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啊啊,被同齡女孩子看扁的滋味真不好受。」抱著頭,少年半開玩笑的抱怨。「可惡啊,我也去當聖職者算了。」
艾薇朵笑笑的看著少年。
「歡迎呀,用自己的雙腳抬頭挺胸走進來吧!」
「這可是妳答應我的,要是大神官因為我曾經妖魔化而拒絕我,就叫妳出來對質!」
「席林大人才不會因此拒絕人呢!」為自家大神官辯駁,艾薇朵告辭離去。
雖然十分僥倖,艾薇朵仍慶幸對方心中仍然存在著正面情感,她才能藉由引導出對方自身的光來驅走妖影。
能夠克服自身陰影的人,不管未來在何處都能表現的相當出色吧!
「早安,妳今天也收到任務領取通知嗎?」剛走進教團即有認識的聖職者向艾薇朵打招呼,而她也禮貌地給予回應。「很難得妳今天居然穿起褲子啊,是因為下雨不方便行動嗎?」對方看見一向穿著長裙的艾薇朵居然換上了牛仔褲與短靴,表情驚訝的詢問。
「是呢,在這種天氣,衣服是越輕便越好。」艾薇朵輕快地回答。將收起的傘用塑膠套裝好,她在門口鋪設的厚紙板上蹭去鞋底泥水。
「原來妳並非嗜好長裙之人呀,什麼時候可以看見艾薇朵小姐穿上少女的短裙讓我們一飽眼福呢?當然比基尼我也接受唷!」路過的另一位聖職者笑著說。
「維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艾薇朵對這個生性輕浮愛開玩笑的朋友投去略帶警告的一眼。小時候被妖魔襲擊而在小腿上留下巨大傷痕的她,為了避免別人看見會尷尬所以從來不露腿,跟她認識的朋友多半都知道這件事。
「哎呀,大小姐請饒在下一命。」自知失言的維克多笑嘻嘻討饒並迅速轉移話題,「話說最近教團收到的委託數量迅速攀升啊,真讓人不知道是該對業務量增加感到高興還是要對妖影猖獗感到憂愁。」
「也不會有人對工作增加感到高興吧?」
「不過我們收到的委託可關係到政府所給予的補助款項啊,夏天時大神官大人還在煩惱補助額度減少的問題呢。」
「也是呢,所以大家還是好好工作吧!不過在這種天氣出門實在讓人心情不甚美麗呢。」艾薇朵瞥一眼窗外灰暗陰沉的天空,又看看髒亂的地板,「……還得要麻煩值班打掃的人。」補上了無奈的一句。
「艾薇朵‧霍恩。」一身教團黑袍、表情嚴肅的聖職者打斷了這場小小的討論會。
「啊,是薩摩書記大人。」吐吐舌,艾薇朵有些心虛的小聲說:「不會是要訓誡我們站在大門口聊天這件事吧?」
「不是這個,雖然說在門口聊天這項行為的確會妨礙其他人出入。」聽力極好的薩摩嘴角有點可疑地抽搐,「艾薇朵‧霍恩,跟我來。」又叫了一聲名字,薩摩毫不浪費時間地轉身就走,似乎篤定認為對方一定會立刻跟上來……雖然以他的地位而言這麼想一點兒也不過分,不過總是有些不近人情。
難怪薩摩明明是最替大家著想的前輩,可是人緣一向不太好。
艾薇朵向其餘兩人揮揮手,快步跟上走在前方的薩摩。
領著人進入隔壁書記房,薩摩略顯粗魯的將一份單子塞進艾薇朵手中。艾薇朵瞄了眼手中單子,表情訝然。
「書記大人,這任務……?」薩摩居然塞給她一張任務單!派發任務通常不都是大神官在做的事情嗎?記得也只有一次是薩摩派發任務,但那是因為大神官大人外出追緝妖魔分身乏術,才會讓薩摩代行職務。
「把這件事解決是妳的首要任務,還有絕對保密。」
「可是大神官大人……」
「妳只管這個就好。」
薩摩帶著不容辯駁的強硬態度打斷艾薇朵的疑惑,她只好看看手中的任務單內容。
「……政府高官的兒子變成妖魔,還因為多次強行淨化快要崩潰了?」這怎麼看都一定不是正式委託,八成是特權關說吧!
「這情況下,他可能已經無法再承受任何淨化。但要是殺了他,後果已經不單會是你的責任了……你明白嗎?」完全不理會艾薇朵的驚訝與困惑,還說出這種簡直像是刁難的條件,書記的表情仍沒有什麼特別的起伏。
「結束他無止境的痛苦,還有別讓教團難堪。」
在這種情形下,身為一個聖職者的回答僅有……
「我明白了,書記大人。」
簡直是個過份惡劣的玩笑!
難得湧現不滿情緒的艾薇朵快步走向圖書室。
她必須先查詢先前其他聖職者的淨化記錄,把那個人的情況弄明白才行,所以向薩摩要來保管機密檔案的鑰匙,把所有藏在圖書室深處密櫃的報告都挖了出來。
但是越看卻越讓她心驚。
也許徵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顯現了,但完全化身妖魔僅僅是最近一個月的事情。無論那位高官是為了政治或是感情因素,但是把自己兒子軟禁於家中讓他不斷重複著變身與淨化……難道都沒有想過要處理最初的病因嗎?
不,也許是根本不想處理。
艾薇朵想起自己的哥哥。在教團待了這些年,類似的情況也不是說完全不曾見過,人擁有越崇高的地位,對於名利與聲譽的重視越是超乎常人想像。為了維護名聲作出什麼樣的殘忍事情都不需要感到奇怪。
她自己都不敢肯定,表面上極愛家人的父親,以他作為一族之長的身份遇到這種情況會不會和這位高官選擇一樣的道路。
當年艾德華哥哥的猝然發難讓所有人都無法抵禦,連她之所以活下來都純屬僥倖。但如果不是那樣的場合、如果聖職者及時趕到、如果父親並沒有在宴會中被殺死……
哥哥現在的情況會不會在這位高官之子一模一樣?
搖頭甩去滿腦子的恐懼,艾薇朵毅然決然將所有檔案收起並鎖回密櫃中,趁著所有人都還沒注意到,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瓦納海姆修道院。
她除了隨身背包中應付臨時狀況的道具以外沒有攜帶任何淨化用品,就搭乘地下鐵趕往任務單所指示的地點。
在地鐵上,艾薇朵閉目深呼吸,用冥想將所有情緒釋放掉。她很少會像這樣把自己完全放空,畢竟對自我的覺知也是一種心靈防禦,但是面對這種個案,她打算冒險讓自己的感知與之同步。
對於已經身心俱疲無法溝通的人,也只好強行進入對方心靈深處的傷口了。即使是個異常冒險的方式,卻也只有她辦得到。
到達高官於郊區的別墅,艾薇朵一亮出身分證明立刻被僕從迎了進去。將感應能力提升到極致的她,很明顯發覺了籠罩房屋內外的所有負面情緒,就像濕冷的濃霧使一棟精緻豪華的別墅宛如鬼屋般毫無人氣,幾乎要成為妖影的老巢。
待在這種鬼地方,完全健康的人都會生病。
不需要僕從指路,艾薇朵就往樓梯上走去,這棟房子裡最險惡的意念,就來自於那扇整層樓最大的橡木房門裡面。
「所有不相干的人請都出去,不要有任何人待在這棟房子附近。」一邊向前走,艾薇朵一邊用最制式化的語氣吩咐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邊的僕從。
「聖、聖職者大人?」怎麼這位小姐和之前的聖職者完全不一樣啊?他們該不會是誤請了千羽神社的道士過來吧?雖然少爺變成那模樣確實令人恐懼,也許殺掉他還比較好,但是主人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吧!
雖然有所感覺,但艾薇朵根本懶得管其他人的情緒,或者應該說現在並沒有那個心力去管。
「不要讓我再說一次。全部的人都出去,除了你們家少爺,不要有人待在這棟房子附近,現在、立刻、馬上動作!」她使用更加嚴厲的命令語氣。
「是、是!」對方被嚇得落荒而逃。
「還有,全部人都去找一束鼠尾草與雪松帶著。」艾薇朵喊道。至少先用淨化藥草鎮著,不然這些傢伙跟著被侵蝕作亂就麻煩大了。
等結束後得幫這些僕人作一次全面淨化,前提是如果目標處理完她還好好活著的話,艾薇朵心想。
確認沒有人類氣息逗留在附近,她禮貌性的敲敲房門,也不需要等待回應,艾薇朵就卸下門上的精鐵大鎖,直接開門進去。
「……聖、職、者。」看來對方還保有一小部分意識。艾薇朵平靜地望著半妖魔化、外型慘不忍睹的目標對象,也注意到他的手腳都被粗重的長鐵鍊牢牢銬在牆上。
「我不是你的敵人。」艾薇朵說。
「……殺、了、我!」對方尖叫,「不、殺了妳!」那人表情瞬息萬變、口中吐出的話語也凌亂不堪,似乎是妖魔正在與宿主搶奪主導權。
「沒事的,我與你同行,奧雷提亞與眾人同在。」
「父親、父親,不要!」對方完好的半邊臉蜿蜒著淚,「求求妳、求……」魔化的半張臉歪斜出殘忍的笑,「毀掉、毀掉!毀掉就不會痛了!」
艾薇朵一步一步緩慢前進。「我接受你。」她低喃:「讓我進入、讓我看見,你的心。」
在一剎那,時間似乎停止了。
她感受到宛如山洪爆發的情感衝擊,而她就像一葉扁舟漂浮在上,接受對方的同時還要維持自我的一絲光明。
攀著如同蜘蛛絲般細微的光,艾薇朵讓自己沉入。
「……無止境的學習、永遠必須表現最優秀的一面,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平板的聲調、灰燼般的意念,這個地方沒有一絲一毫光明。
「必須完美、必須高人一等,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孤獨的男孩,一臉偽裝出的冷漠高傲,精緻服裝與標準儀態掩蓋了他仍身為孩子的事實。在學校的他是最傑出的學生,品學兼優人緣也好,卻沒有一個可以一塊兒罵人講粗俗話的知心朋友;在外面他必須陪伴父親出席各種場合,作為父親的棋子、作為政治籌碼曝露在公眾眼光與媒體鎂光燈之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放大檢視,沒有任何隱私;而在家裡,很小就失去母親的他僅能被男女僕從團團圍繞,這些拿父親的錢做事的人恭謹有禮,對他也是照顧良好衣食無缺,卻不可能有任何心靈上的交流。
孤獨的男孩,成長為孤獨的少年。
在一次出遊時迷路的他邂逅了一名鄉下少女,親切地給他一碗水,陪他說話。
第一次有人走入他的心,被看見的自我喜悅莫名,他愛上了那個少女,僅僅因為她願意傾聽,沒有任何偏見的包容。
不,或許只是他自以為愛上了。
偷偷來往幾個星期之後,無孔不入的媒體狗仔隊嗅到這件消息,一切的一切立刻被暴露在公眾之下,附帶歪曲淫邪的不實猜測作為包裝。
父親震怒,這是可想而知的結果。
他起初也只是覺得「啊,真倒楣!」而平靜地接受了父親的懲處,只要不牽連到那個還是白紙一張的無辜少女,早就身在染缸之中染盡幾乎一輩子的他怎麼樣都無所謂。
一直到某次聽見僕人們互咬耳朵的悄悄話,得知那個少女被人強拐賣入娼寮,背後主使者極可能就是父親。
這個消息讓他完全失控。
他衝入父親書房大吼大叫,換到的只是一星期禁閉。
就在此時,他聽見了那個耳語。
「毀掉吧!毀掉吧!」
妖魔的低吟輕輕蠱惑他。
「毀掉吧!毀掉吧!這樣就不會痛了。」
「真理不允許逃避!」他仍記得父親帶他上修道院作禮拜時,面容慈祥的大神官對民眾的諄諄教誨。
「誰逃避了,什麼都不反抗而一昧接受的人才是在逃避吶!」
「我才不要變成你這樣的妖魔!」少年仍然想表現自己的骨氣。
「笑話,我就是你呀!現在你所聽到的一切,通通都是你心裡的想法吶!」
「……我、是我……」少年動搖了
「是啊,毀掉吧!毀掉吧,你擁有力量!」
「……毀掉。」
「毀掉吧!」
喜悅的尖叫聲,聽起來如此遙遠。
殺了你、殺了她;毀掉一切、食盡一切!
「……然後呢?」一個小小的、少女的清脆聲音。
然後?面目全非的那個東西,疑問。
「你到底想要什麼?你的希望是什麼?」
食盡一切……
「是嗎?你真正的心願不是這個吧?」少女的聲音逐漸清晰,與記憶中的面貌重疊。「那麼,你希望自己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呢?」
記憶中的那個人,帶著甜美而悲憫的微笑,傾聽他的一字一句,不多加評論;偶爾說出的話卻又那麼犀利,直指內心深處。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環境所迫而身不由己,你也要記住,你的心是自由的。」
遙遠卻清晰的聲音,帶動他心底最深處、溫柔的慈光。
母親、總是無奈笑著的母親,面容雖然模糊無法看清,她的慈愛卻像晴空,溫暖而包容。
母親,人世間最接近神的存在。
你不孤獨,你的母親就在你心中,奧雷提亞與你同在。
你不孤獨。
「……我不孤獨。」
喃喃流瀉而出的話,帶著言語的力量。
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名陌生少女,面色蒼白與他對坐相望。
「……蒂亞娜……」
「我不是你的蒂亞娜。」即使累得渾身疲軟,艾薇朵仍笑笑的,語氣輕鬆。
「我知道,她不在了……」只剩下那個被摧殘殆盡而身心俱空的人偶。「母親也不在了……」
「想去找她們嗎?」艾薇朵平靜的問。
「不。」他也笑了,蒼涼卻堅決,「不,這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你想要什麼?」
「學習、成長、然後成為自己。」少年語氣肯定的答。
「恭喜你,你已經成功了。」艾薇朵真正笑了,她伸出手,「願奧雷提亞與你同在。」
少年也伸出滿佈妖魔化痕跡的手,相握。
「讓我們與光同行。」
艾薇朵離開前,吩咐少年暫時不要回去那棟別墅。
雖然勉強恢復自我,但他的身心都還太虛弱,一不留神仍然有可能被妖影再度盯上。由於身上並沒有攜帶足夠的淨化用具,艾薇朵僅能答應在最短的時間內再次回來作一遍淨化以清除沉積的負面能量,在那之前,希望少年能待在比較乾淨的場所。
「沒有那種地方,父親也不會答應讓我去修道院,他害怕謠言。」
「如果出國留學呢?」
「我試試看。」少年不甚肯定的答。
「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啊啊,被同齡女孩子看扁的滋味真不好受。」抱著頭,少年半開玩笑的抱怨。「可惡啊,我也去當聖職者算了。」
艾薇朵笑笑的看著少年。
「歡迎呀,用自己的雙腳抬頭挺胸走進來吧!」
「這可是妳答應我的,要是大神官因為我曾經妖魔化而拒絕我,就叫妳出來對質!」
「席林大人才不會因此拒絕人呢!」為自家大神官辯駁,艾薇朵告辭離去。
雖然十分僥倖,艾薇朵仍慶幸對方心中仍然存在著正面情感,她才能藉由引導出對方自身的光來驅走妖影。
能夠克服自身陰影的人,不管未來在何處都能表現的相當出色吧!